谭纯武
前年，因为创作一部长篇小说，我在麓山南路一个叫樟木冲巷的“空谷幽兰”民宿住了整整一年。这座民舍的窗户正对着山上。从窗口可以看到一处峡谷。峡谷狭长，幽深陡峭。峡谷里，生长着许多高大的香枫、银杏树、苦楝树、马尾松、酸枣树和板栗树，尤以板栗树居多。另外有一些低矮的树，比如油茶树、檵木和灌木丛。峡谷里还生长着一大片新竹，远远望去，宛如一片绿色的海洋，微风拂过，泛起一层层翠绿的涟漪，让人一眼沦陷。我把偌大的岳麓山都浓缩在民宿这个小小的窗口里了。
长沙四季的切换是快进式的。四月底五月初，天气已经很热了，街上能看见许多穿着短袖、短裙的年轻人，分不清是暮春还是初夏了。春雨催生，几场大雨过后，峡谷里所有的树都开始泛绿了，先是嫩绿，尔后是新绿，到了五月底已经是深绿如墨。它们之间一直在暗暗使劲，比谁先绿，比谁绿得更快更浓。在阳光的照耀下，无论是香枫叶，还是巴掌大的粟树叶和银杏叶都熠熠发亮。杜鹃花、栀子花、紫藤花、鸢尾、山矾、关山樱这些春天的植物，迫不及待，竞相开放，在高大树木的庇护下争奇斗艳，无比赏心悦目。我站在窗前，用高倍望远镜可以清楚地观看到它们妖娆妩媚的迷人模样。这个时候，峡谷里野生的栀子花香味浓郁，打开窗扑鼻而来，深深地吮吸一口，沁人心脾，仿佛整个五月都是甜的。
而从五月初开始，鸟儿多了起来。早上还不到五点，天微亮，峡谷里都是鸟叫声，仔细听，各种鸟都有，但又很难分清楚是什么鸟种。鸟叫声一直要持续到天亮。黄昏时分也是，它们无忧无愁，不知疲倦地唱着欢快甜美的歌。鸟的世界令我着迷且向往。一支超长焦镜头一直架在窗前，写作累了我会“打鸟”一阵子。峡谷极为幽静，吸引了许多鸟类在此栖息和觅食，是观察鸟的绝佳位置。有山斑鸠、鹊鸲、红尾伯劳、白头鹎、大山雀、佛法僧目、红嘴蓝鹊等。我尤其喜欢红嘴蓝鹊，小家伙全身长约六十五厘米，上身蓝色，头黑色，红嘴红脚，尾长，不论是停留在树枝上还是一跃而飞，都是一道漂亮的弧线，特别招人稀罕。在这里我几乎可以观察到麓山所有的鸟类。一天，我在一棵马尾松的树冠上惊喜地发现了一只鸟巢，后来又在旁边的一棵香枫树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野蜂巢。它们的出现，极大地丰富了我的想象，给我单调乏味的写作带来了乐趣和愉悦。是的，你完全想不到百来米开外就是河西那条热闹的麓山南路。
隔三岔五，总有几个登山的人，他们是附近大学的学生。倒是住在山脚下的土著很少往山上去，也许嫌峡谷坡陡石多，抑或是因为住得离山太近反而不着急的缘故。上山的路极其隐蔽，要从一面崖的几个非常不显眼的石坎上去。上山的人从这里出发，一路斜坡而上，爬到坡上后走自己想走的小路 ，或者由此登上山顶。有的选择去工大、湖大和师大的方向。当然，我也会离开电脑屏幕前，去峡谷走走看看，释放一下压力，消除一下疲劳。走累了我会选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，放空一切，与自己独处。在返回的路上，如果发现有被扔下的矿泉水瓶、咖啡纸杯、纸面巾和盒饭盒子，我会拾起回到民宿后扔进垃圾桶里。我要让自己从窗口往外望去，眼里始终是一幅美丽、干净的画面。
深秋才是岳麓山最美的时候。枫叶已深红，乌桕已紫红，银杏叶已金黄，呈现出各种迷人的颜色，甚至比花朵还要漂亮。一眼望去，峡谷里就像一块打翻了的调色板。色彩斑斓的森林被阳光照耀，呈现出梦幻般的视觉盛宴。人在那一瞬间就被疗愈了。厚厚的松软落叶上，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，那是一窜而过的动物。最有趣的是，夜晚躺在床上，还能清楚地听见板栗在半空中炸裂的咔嚓声，以及枫球、银杏、酸枣掉落的叭啦声。星月当空，秋风徐徐，明天又是一个捡秋的好日子。
春天可摘草莓、桑葚。夏季有金樱子、野枇杷和杨梅。秋天可拾毛栗、板栗、野柿子和酸枣，根本不需要用棍子去扑打，我每天从窗口都可以看到几个挎着篮子的女孩在树林里弯腰捡秋。民宿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北方女孩，我们喊她小小，刚大学毕业留在了长沙，她邀请另外两个男同学选择了开办民宿的初次创业。空闲时间小小也会去山里转转，回来时，一只篮子被装得满满的。小小厨艺十分了得，她亲手做的板栗炖鸡、蘑菇烧排骨、清炒栀子花，味道鲜美，秀色可餐，给我们这些住在民宿的旅客带来了舌尖上的享受。
冬天的一个早晨我还赖在被窝里，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，是小小的声音，下雪了下雪了，好大的雪啊！我马上爬起来，趴在窗台上放眼望去，白茫茫的一片。那种雪是真白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，只有落在山中的雪才有那种白，白得无瑕，白得神圣，不可玷污。那年的雪下得很大，积雪最多的地方能达到五十厘米。这里僻静，连个人影也见不着。夜里偶尔可以听见被冻雪压垮松枝的声音。鲜有人出现，倒是几只麻雀在觅食。我每天都会往雪地上撒点米饭，后来几只麻雀引来无数只麻雀，吃饱后叽叽喳喳地飞走了，好像在感谢我的善举一样。从窗口望出去，雪地上留下了许多歪歪斜斜的脚印，像极了一幅印象派的图画。那几天，我也发现了不和谐的一幕，几个用弹弓打鸟的人，我跑到峡谷里大声呵斥他们，并成功地劝退了他们。
一年住下来，峡谷对我来说就像自家花园一样熟悉。在峡谷这个小小的世界里，不仅有我所有喜欢的，还有许多意外的收获。住在“空谷幽兰”，我亲眼所见麓山四季的更替，真正体会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感受。在我看来，岳麓山在民宿这个窗口，好比一首抒情诗，一幅山水画，一支四季歌，即使每天都在欣赏，也不会觉得厌倦。那陡峭的山坡，繁茂的树林，那开满峡谷的繁花，那遍地可见的野果，都让我叹为观止。多年后，想必我还会想起一个叫“空谷幽兰”的窗口，那么出彩并让我感到无比温馨。
